492.姥姥走了

        昨天一早,沛光學長傳來劉鳳學老師辭世的新聞,心頭一驚這一天還是來了,頓時湧現和姥姥近身學習的點點滴滴, 1998離開雲門、1999從紐約返台後,<黃河>開始一直到2014年的<客風.漂鳥>,有幸和姥姥工作十餘年的時間,每年新古典舞團公演的一年一會我總是想盡辦法儘量不缺席, 從黃河(1999) 大漠孤煙直(2000)大漠孤煙直俄羅斯公演(2001)唐樂舞蘇合香(2002)唐樂舞團亂旋(2003)曹丕與甄宓(2004)夢魘(2005)曹丕與甄宓廣州巡演(2007)民國四十六年頓悟(2008)雲豹之鄉(2009)來自唐朝的聲影西安北京巡演(2010)傾盃樂(2011)揮劍烏江冷(2012)客風.漂鳥(2014),總是能從姥姥的身教中獲取成長的珍貴養分。

        1999的黃河,從在八里山中的希爾特舞台佈景工廠tryout開始,姥姥和新古典的舞者到工廠來試吊橋,工廠是沒有靜電拖把和毛巾刮刀(濕拖)的器具,我一早拿著小掃把掃著昨天清到手脫皮的木地板上的漆(避免有地雷)才能鋪上的marley,舞者一到,所有人拿著自己準備的毛巾,弄濕後一人負責一道marley,像日本電影般的趴地手腳並用擦起地板,姥姥就優雅的坐在滿是漆的道具板凳上靜靜的看著,這一幕震撼了我,就在同在八里不遠的山中的雲門,我從來沒有讓雲門的舞者來幫我清舞台,但辛苦點(新古典)的舞者表現的是理所當然的態度,彷彿這本來就是他們的工作一樣,排練中短暫休息,舞者攤在地板上滿身汗,我借了毛巾小心避開他們擦試滿地的汗水,有人趁機處理擦破的腳皮,有人按著流血的指甲喘氣,姥姥聲音一起,所有人立刻彈起繼續排練,事後舞者告訴我姥姥的聲音就是劉氏雞精,排練結束,姥姥說我專業敬業,我惶恐自責地回答只是盡本分而已,我很抱歉沒能提供一個安全的環境給舞者排練。

        進了國家戲劇院,舞者第一次上台,又是所有人拿著濕毛巾準備清舞台,全部被我制止趕下去,惟華不安的來找我溝通同時看著坐在觀眾席的姥姥,我語氣堅定的告訴她清舞台是我的事不是舞者的事,台我已經清過了,如果哪裡不滿意告訴我,我立刻 再清,一遍二遍清到滿意為止,妳們可以直接上台暖身了。惟華只好怯懦的到觀眾席向老師報告說我已經清過台了,姥姥疼我沒說什麼,舞團多年的習慣就被我改了,接下來的十幾年只要我在場都不接受舞者清台,印像中可能只有去俄羅斯及大陸演出擦地板大隊才又重出江湖。

        2001大漠孤煙直俄羅斯新西伯利亞公演,在百年劇場滿是釘痕的舞台上狀況很多,排練中斷舞者原地不動等我上台處理,我低頭處理到一半聽到姥姥在觀眾席說: 那個誰,往右邊一小步,過了三秒空白,我低著頭往後看,就聽到老師又說:就是你,你還看別人,我猜應該是台上多了一個人畫面不平衡,我抬起頭無辜的用手指了自己,是……我嗎?老師看了不好意思的說:斯先生對不起我看錯了,然後大家都笑了。零下19度的低溫及艱難的演出環境,上了遊覽車所有人都累成麻糬攤在椅子上,只有70多歲的姥姥依舊是90度坐姿背不靠椅背的閉目養神。順利演完後拆台時,姥姥在側台請人找我過去,親自再一次跟我道謝,並請我代她轉達對設計及所有技術人員的感謝之意,對於親自表達對技術人員的真誠感謝,姥姥一次都沒有錯過,總是致謝完才離開舞台。

       2004年的曹丕與甄宓,在國家戲劇院的舞台上,姥姥覺得台車上的圖騰圖案需要修改,舞台設計跟老師說她不敢跟我說,應該是我年輕時本事不大但脾氣不小,條條框框原則很多所以臭名遠播,老師在觀眾席禮貌溫柔的說她希望怎麼改,我聽完不想承諾我做不到的事也不願意克難的解決,就回說這裡做不到,要送回工廠美工才能改,姥姥寵我沒說什麼繼續排練,我打電話給希爾特老闆一成學長,收工後把景拆了,美工趕來劇院我們連夜修改完再裝回去。

        2007曹丕與甄宓廣州巡演, 廣州黃花崗劇院諸事不順,彩排前十分鐘,舞者跟我說晚上開演前老師說要拜拜,蝦米!在大陸找香拜拜?馬蓋先在嗎?大陸文革後破四舊去哪裡找香?彩排後找了當地crew和我跳上計程車,最後遇到塞車下來用跑的,總算及時把香帶回劇場。廣州拆完台連夜到到中山卸車繼續裝台,一路忙到演出前,我向館方要椅子放在側台,要給舞者坐及放要換的衣服,得到的答案卻是沒有,我說一定要有,因為演出時劉博士也是要坐在側台,結果他們就說有幫老師準備貴賓室,我一看,哇!好大的貴賓室,感覺比國家劇院的實驗劇場還大,我說椅子在側台還是要有,結果弄來戶外辦桌的塑膠椅,我說這給舞者放衣服還勉強可以,這種椅子不能給八十幾歲的劉博士坐,太危險了,然後他們就想從貴賓室搬沙發出來,我一聽趕緊說不用不用,只要一般有靠背的樂團椅就可以,心裡想著搬個軟綿綿的真皮沙發給老師坐,老師又一定會硬ㄍㄧㄥ著直挺挺的,那不是太折騰老師了嗎?首演順利演完,老師忽然說:建華謝謝你,我忍住滿眶的淚跟資深舞者惟華說:我當了這麼多年的斯先生,老師第一次叫我的名字,她終於不把我當成外人(她一向顧禮數叫我們某先生),就像她把舞者當成自己的孩子一般,我等這一天等了九年了,在新古典一直有名字的燈光設計俊哥(俊餘)馬上吐草:等到哪天她又叫你斯先生時,你就要挫勒但,你就知道完蛋了。

       謝幕時,老師永遠是站在右上舞台翼幕後穿幫線內等候,然後在該她出場時出場(她的位置其實不能看到所有的謝幕進行),算準腳步走到中心線後,直角轉彎向觀眾走去,我只能說,從老師的身上看到了許多值得學習的東西,不管是態度、堅持還是做人的道理,都令人動容不已。

       2009年的雲豹之鄉,台上是個要移動進出舞台的弧形斜坡大斷橋,為此把國家戲劇院側台全部墊高鋪平(與彈性木頭舞蹈地板等高),台上還有一堆原住民小舞者,記得在巡迴時的演後座談,聽到姥姥鼓勵大家活到老學到老, 她以自身為例,五十幾歲還到英國念書拿到博士,我就轉頭拍拍在中山大學念碩士的燈光設計俊哥說:聽到沒有,年輕人加油

        2010來自唐朝的聲影西安北京巡演, 由於北京的演出是在鳥巢對面的國家會議中心演出,舞台鏡框80寬,還要跟西安音樂學院現場演奏配,因此先到西安排練, 北京81號會議開幕式,我們是4號的演出,只有1號晚上開幕式拆完台後才能翻台,然後234號的白天舞台還要讓出來開會,早有心理準備一定很慘,果然所有之前開會溝通的承諾全部跳票,開幕式拆完台交台給我們裝台的時間無限延後,所有答應的燈光器材全部不到位,72ETC變成只有筒子燈(PAR) 、有側燈數量但沒有側燈架....,三層舞台的設備也湊不齊,舞台沒完成拖累燈光及音響,舞監忠琳學長一直忙著處理跳票的各種狀況,直到舞者上台時,舞台才勉強完成60%,沒有任何安全警示髒亂不堪,燈光連燈都還不會亮、音響沒調過音,燈光設計學弟車只能開場燈讓舞者排練,姥姥在排練中看不到燈光畫面變化急了,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的焦慮,惟華被罵回來找我,說俊哥不在,舞監也被罵回來,老師不相信任何人,只剩下我可以去試看看了,我硬著頭皮去找姥姥要他安心,先排練,排練後我們會連夜把進度趕回來,姥姥激動的說每個人都要她放心,什麼都沒有怎麼放心?我第一次對她說我只能請老師相信我,她聽了一愣、短暫沉默、迅速平靜繼續工作,天亮後技術4人結束近50小時沒睡回去睡覺,然後順利完成演出

       2012揮劍烏江冷,台上是橫跨整個舞台從天而降的水平吊橋,舞者跳一跳要變成V型斷橋,在黑暗換場中斷橋還要飛走!因為進劇院前在希爾特佈景工廠無法有懸吊系統可以tryout,姥姥罕見的在裝台第一天下午2點多就到台上關心致意,我明白她的憂慮,晚上排練順利結束後,她鬆了一口氣說回家終於可以安心睡覺了,已經擔心的失眠好幾晚,我語氣平順的告訴她我會特別注意舞者的安全,她聽了放心的對我說:我相信你87歲的姥姥早上一年來的比一年早,她永遠在早上9點升防火牆前在觀眾席坐好,我總是提前在後台等她,然後怕她在黑暗中跌倒幫她開工作燈,她總會笑著拿出小手電筒說她有準備,然後不好意思的說年紀大走得慢需要更多時間,害我來的愈來愈早,我總是回答應該的,我只是盡本分。

          不管任何時候任何狀況,姥姥總是對技術人員非常客氣,舞者絆到沒貼好的線罵舞者不會小心一點;撞到不在定位的道具罵舞者笨不會應變,我常常聽的羞愧的無地自容,反正所有的錯都是她當成自己孩子直接叫名字的舞者的錯,都不是某先生的錯,我在團裡姥姥叫過我建華,應該也可以算是新古典的孩子吧?姥姥謝謝您,您的身教我一輩子受用,寫著寫著看不清了,拭了淚,姥姥您一路好走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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